老人和人

　　我回家休假，由一个城市回到另一个城市，中间跨越的空间距离很大。城市
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钢筋水泥和玻璃的空隙里丛参杂着各种各样的人，各型各
式的车。

　　访问了几个故旧，早就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来去间总算碰到一个曾经熟识
过的，打招呼也没有让他当场认出我，但是却努力装出一副记忆犹新的样子，回
答的是摸不着边际的话语，然后匆匆地走路。如是几次，见了谁我都不再打招呼，
自然也再没有人理我。我甚是意兴索然，顿感满心寂寥。

　　家已经只是纯粹的一个概念了，先前的房子早已经荡然无存。兄弟们住得都
不宽裕，我的到来让嫂子们的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我觉得此行纯属多余，决计
几天后南归算了，虽然假期才刚刚开始。就在临行之前，我还是想在故乡到处走
一走，追忆一下自己早年的足迹。这让我想起了一个老人。

　　这是在城市边缘的一个地方，一切嘈杂和喧嚣嘎然而止，仿佛人们的活动都
是在无声地进行。边缘所在的人们涌进了城市，更加边缘地方的人们填充到了这
里，迅速占据了这里一间间破旧的民房，干起了各色的营生。老人的房子还在，
但是人却不知道去向，惨淡破败的门紧紧的关着。住在隔壁的人告诉我，老人出
去很有些天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我告诉他我是老人的亲戚，一定要见到她
才行。他嫌我罗嗦，转过身去不再理我。我烦躁了起来，无可奈何地在站在那里
四下里漫无目的地张望。

　　老人对于我来说很重要，还是在小的时候，是她把我从一次事故中救出，就
在这残破的房子里，我躲过了人生中最凶险的灾难，得以平安的活到了如今。父
母一直把老人当做恩人来看待，让我直接叫她奶奶。待到家搬到城市之后，见到
她的机会就少了，竟而这几年断绝了联系。老人们都很恋旧，轻易不会换一个生
活的环境，就象我的父亲，说什么也不愿意住到城里面去。找到了老人的房子，
剩下的就是等待老人回来了。我正这样想着，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然而老人
还是没有回来。我在土路上倘徉着，思考着是不是该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终于
也就这么决定了。

　　住的问题很容易解决，随便找一户人家都有空房子出租。我找的地方离老人
的屋子很近，只消一推开窗户就能看见老人的屋门。我的房间在楼上，同楼层和
楼下的房间都住了一些人，但是并不热闹，各个门大多数时候都是关着的。我给
零钱和吃物，叫房东的小孩每天替我跑一趟，去敲那紧闭着的老屋的门，来确认
老人是否回来。这一住，我的庸懒和倦怠全都涌上来了，干脆就利用这个机会好
好的休整一下。几天过去了，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在房间里睡觉，醒来就看看书，
一直看到再次睡着。如此几天后，我不再感觉时间的漫长，精神也格外的好起来。

　　住在对面的是一个女子，和我一样，房门总是关着的，只是有很多人经常敲
门，但是很快又会恢复平静。几次还有人敲到我的门上了，见到我往往会大吃一
惊，然后马上就消失了。如是几次，我不再轻易开门了。这又是一次，我正在看
书，敲门声响起，我不作理会。但是声音却响个不停，直到我坐不住，终于把门
打开了。这回吃惊的人是我——门口站着的是对面的女子。「打扰你了，你现在
不忙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很有些不好意思——好一个清秀的女子。「如果方便
的话过来坐坐好吗？」我想不出理由来拒绝，犹豫片刻后答应了。好像我的到来
使她很高兴。我还没有坐定，她就开始张罗起来，要请我吃饭。我粗略地观察了
一下她房间里面的陈设——和一般女子差不多，但是却大出我意料之外。为了打
破这无言的尴尬，我开始问她：「你到这里有多久了？」

　　「快两年了吧。」

　　「当初是为什么要出来呢？」

　　「没有办法的啊，家里要钱用啊。」

　　「那……？」

　　「没有办法，弟弟读书要用钱，家里种地根本就供不起，然而出来了又能做
什么呢？做工连养活自己都嫌不够……」

　　「那你现在每天能赚多少钱？」

　　「一百几十吧，通常都是这样，都是乡里出来的，也都没有钱。」

　　我想告诉她，在我工作的那个城市，她的姐妹同行们每天可以赚这个数目的
十倍以上。

　　「你很漂亮，还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她笑了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相比之下我这样其实并不差，我并不
是很不知足，供我弟弟读完书已经足够了，老天是公平的，得到多了，也会相应
的多失去。」

　　我无语了。

　　她的手脚很麻利，很快饭菜就摆上了桌子。

　　「真的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当时是怕你不肯来，没有准备好。」

　　她问我喝不喝酒，我摇了摇头。

　　「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等我弟弟毕业再说吧，那时我可能要回去嫁人了，别看我现在这样，家乡
那边都不知道的。就是知道，我也不怕没有人要我。」

　　我对她的话表示赞同。在农村，只会有人讨不到老婆，不会有女子没有人要
的。城市的女孩想嫁洋人，农村的想嫁到城市里来，几乎所有的女孩都想嫁个有
钱人。那些没钱的乡下男人如何不为讨不到老婆而发愁？

　　她问起我的此行目的，我如实相告。

　　「你要找的那个老婆婆我知道，她一直是一个人生活，孤苦伶仃，也没有人
来照料过她，这两年都是在外面要饭。」

　　我大吃一惊，因为老人是有子女的。

　　「那么她是不是还住在老房子里？」

　　「住在什么地方都没有什么意味了，要饭的人，到哪里不是个住处？」

　　「要饭？她的子女就不管她吗？」

　　「管，去年她老伴去世，丧事办得很隆重，子女们恢复了孝子的模样，哼，
还不是要借机发点死人财！」

　　我无言了，可怜这世间的为人父母者，含心茹苦把子女抚养大，教育成人，
非但得不到一点回报，就算死了，也得让子女借机大捞一笔，这是怎样的一种悲
哀？简直就是敲骨吸髓的剥削。我常常唾弃那个泛政治化的年代，用人为划出的
阶级来扭曲亲情和人性。然而这眼前的一切又说明了什么？不同的原因，但是结
果是一样。

　　见我沉默不语，她又说：「这样的事太平常了，有的老人不但没有人管，还
要养活小孙子。」

　　我感到莫名的悲怅，脸上的神色开始沉凝。屋子里的气氛冷落了起来，我觉
得是应该离开的时候了，于是起身向她道别。她也没有挽留，静静地送我到门口。

　　在一种极其复杂的心境里，我又住了一些天。周而复始地翻翻几页书，实在
无聊了就到外面走走，观察附近有什么新的变化。然而乡下的生活毕竟是很单调，
村民们只要不需要操心生计问题，定会是白天打牌晚上看电视，或者是不分白天
黑夜的打牌看电视。到了周末，这里就开始热闹了起来。过腻了紧张生活的城里
人，发现了这个世外桃源，拖家带口地来到这里。每当这个时候，我寓居的地方
就更是人进人出。我出于无聊，便观察这些来客们，发现其间居然大部分是学生。
不过似乎这样的结论很合理：富人们有更好的去处，只有学生没有几个钱而又激
情过剩。为了招呼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小村子里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了许多行
当，如宵夜、快餐、影吧、网吧、成人用品店等。到了天幕擦黑的时候，兴尽归
来的学子们和小村子一起开始了不夜的生活。我的房间门通常是关着的，但也无
法隔绝周遭的喧闹，这喧闹竟能够通宵达旦。多么快乐而又富有激情的年轻人！

　　周末过后，来客们同他们的激情一并离去，除了留下的一些垃圾，一切都像
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日子过得也很快，然而假期已经接近尾声了，我所期待的老
人还是没有来。不能容许我再等了。我结了房钱，甚至都没有同对面屋里的女子
道别，就此匆匆离去。

　　回来了很久，我一直都在为此行的空虚而遗憾。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我意
外地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长兄打来的。他告诉我说老人死了，问我是不是送点丧
礼过去，他可以捎带。我焦躁的在屋子里来回踱走，窗外正下着暴雨，大都市繁
华的夜灯照在玻璃上，和雨水一起往下流淌。我感到头有点晕，仿佛听见了轰天
的炮仗和火铳在炸响，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在哀乐声声里招呼前来吊唁的客人，
慨然接受慰问和馈赠。在一阵阵划拳和觥筹交错中，人们喝得烂醉，争相夸耀着
老人子孙们的孝顺和富有。

　　愿老人安息。

[ 本帖最后由 lihu8888 于 2011-9-8 22:2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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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引子似乎有点牵强外，其余都比较写实，而且颇有引人思考处。
例如对农村人在城市的过客生活，堕入风尘、但相当满足的清秀女子，平时对老人不管不顾、却借老人之死而小赚一笔的子女，确实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写照。
这样的事情在我们的身边，确实是太常见了，常见得以致于我们都麻木了，然而这个社会的堕落，或者说平庸，或者说失去活力，也正是在这种不知不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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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hu8888 金币 +2 积极交流 2011-9-8 22:27

楼主还是道出了人间的沧桑和不幸。
尤其当前市场经济的社会，人们一切向钱看，钱是我们当前社会的第一要素，钱代表着一个人的成功和失败，人们一切用钱来衡量。生活在当今社会的农村，农村里失去劳动力的人们就更加的不幸。养儿防老在农村里还是相当的有市场，但是到头来，养儿能否防老就因人而异了，不是人人都有好运气的啦。还有很多像文中老人的那种悲惨境遇。
哎，什么时候我们大家不再会为老去而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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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hu8888 金币 +3 鼓励 2011-9-8 22:27

楼主的这篇文章道出世间的悲悲喜喜，让人在悲喜中反思自己的种种行为

社会就是这样，现实太残酷了。可怜人呀

难道就没有一定加分慰劳吗？版主怎么能这么抠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