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usiczozo 2012-10-30 20:33
粒食
[size=4]北方人吃粉食,南方人吃粒食。粉就是面粉,原料用的是小麦。粒是米饭,原料用的是水稻。这是南北基本主食。饮食如绘画,再讲究再多样化,底色都该朴素干净,面与米,就是这底色,本身没有特别味道,却是味之根本,滋养人,永不会厌腻。
大凡人都会回忆“家乡的食物”,这是从正常饮食中独立出来的一类,渗透着童年、岁月、回忆、亲情……眼耳鼻舌口触心,诸感交织,任你世间美食,顶级大厨,无计胜之,小旗一祭,谁也不好意思不给面子。像周作人一写吃的,就写老家绍兴那几样,什么野菜、臭豆腐、苋菜梗、萝卜鲞……都俭素得要死,文字又枯淡,配合之下看得人毫无食欲。不过“厚味脯腊,醉饱肥甘”之余,看一看,尝一尝,倒也来得清爽宜人。
与其说写美食,不如说是在写某种人生风味吧。周作人越过越像个和尚,往玄寂里坐地。晚年的他说“寿多则辱”,我看着好伤心,想起从前他住北平时,嫌北地粗鄙,更无好茶食,我理解他说的好茶食是什么样:素简,干净,用心,味觉层次少。且易收拾易存放,不要渗油掉碴的叫人心烦。但中国人的日子,本来就是渗油掉碴,气味哄杂的,你怎么搞,怎么好。
我对“家乡”之类词语无感,口味却肯定受影响,喜吃粒食胜过粉食。小城的人,日常好用大米磨粉,做出各种副食。其一是米面。用大米粉做成的面条,口感和小麦面条差距太大了。
我有时见老妈从菜市回来,放下竹篮子,在当季青菜和一小块五花肉之上,平放着一块白扑扑的东西,便是米面了。每条有手指宽,十几条甚或几十条紧压成平板状,干硬结实,可以直接拿来揍人。吃的时候要先用力掰下几条,再用开水泡软,才能下锅。
一般都用大骨头汤或老母鸡汤下。老母鸡汤现在回想真是难得好物了。那时小城几乎家家养鸡,白天鸡在前屋后院乱跑,晚上被主人咯咯呼唤着稳中有各自归窝。邻居家鸡多,鸡窝就是个小土坯房,墙有我一人高。正值电视里放《霍元甲》,我一时兴起,用粉笔在他家鸡窝上写了七个大字:“万里长城永不倒”,他家那个胖大妈,看到后竟然挺高兴,扬着嗓子念了好几遍。我在楼上做作业,常常听见背后有戚戚摸摸响动,一回头,是一队肥胖胖矮敦敦的母鸡,提着它们纤细的脚走上楼来,走一步停一步,转动脑袋打探四周,跟支探险队似的。还必有一领队。
我小时候比现在残忍,现在自家养的鸡,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嘴,只能养老送终。有一年买了只活鸡,在阳台上拴了两天,终于被我妈杀了,做了汤,我望了望那一碗汤水骨肉,有一年时间没敢吃荤。心理阴影太重了,这种事情再往下分析,就要讲到动物权利与素食主义了,一路纠缠下去,越想条理缕析地思辨,越觉得一团乱。所以孔子老早就说“君子远庖厨”,真是省事的、现实的解决方案。
老母鸡汤色黄澄澄地清,飘着大粒油珠,放入几茎小青菜或香菇,菜叶还是碧绿的,香菇黑圆玲珑,载沉载浮。下面就窝盘着洁白的米面。米面我们用吸的,一根根爽滑地进嘴,嚼起来又松软,滋味是清而腴。
后来我吃到米线,感觉不如米面入味。米线做工细,被压得光滑紧致,吸收汤味不力,不如米面粗作,泡开之后,面身上像长了许多吸吮的小嘴,将汤里的滋味都吸进去了,又把本身的质朴谷气散发出来。
米面的搭配以简洁为好,有一好汤,有不超过三色的配菜,超过就雾躁了,像一群人抢着发言,谁也不理谁。配菜里个人最喜欢有咸蛋黄、酸白菜、腌豆角,特别提鲜,使得一碗谷与肉的丰厚,眼看就要沉溺了,突地又精神旺健起来,重新变为清白门户,踏踏实实的耕读人家。
另有一种米粉制品,是丰糕。制作过程我不知道,就晓得是要加酵母的,用的是粳米而非糯米。江浙人喜欢用糯米,做出来的糕团粘乎乎,不易消化,丰糕就没这个问题。都是过年时做,有专门的作坊,出来后,是白净光洁磨盘似的一大块,有许多细小气孔,很像现在超市里卖的米面发糕,但发得又没那么透。
刚发出来的丰糕,热哄哄软松松的当然好,但一般都是摆在家里供一段时间的早点宵夜之用。大冬天,早已冻成硬坨坨的,力气小搬它不动,砸到脑袋上会要人命。便提菜刀狠狠斩一块下来,分切成长方形薄片,放进平底锅去煎,用菜油即可,但大家都爱用猪油,这样才香。皖南人喜欢吃猪油。素菜当然要用荤油炒,打个汤更要放一勺白花花的冻猪油。经常闻到人家里传出来炼猪油的香气,那香气厚沉沉的能粘一身一脸的。炼过油的油渣,拌上白砂糖,是一碟好点心。
丰糕片在锅里翻过若干次身,最后洒点开水,略焖一焖便铲起来,只见两面都起了金黄微赤的焦壳,赤色是糕里有糖的缘故。中间是松软绵密的。煎得火侯恰好时,可以用筷子把一头挟起来,整片糕横在空中微微颤动,是个很肉感的姿态。(越写越心虚,没吃过什么好的,精的,新奇的,只好叨逼叨些儿时风味,说到底是羡慕嫉妒恨呀。不过,这个丰糕我是真的好喜欢吃啊!)
这是从前老家冬天里除了炒米外最受我追捧的东西。不用老妈张罗,自己也会开煤炉子煎来吃。那种朴厚的香甜,保有大米的本味,所以吃多少都不会腻。又好消化,唯一的弱点是使人发胖。但在那些没有暖气与空调的冬夜里,谁会在乎发胖呢?去年冬天,姨妈从老家背了一整只丰糕过来,我分到了小半块。晚上总要混到十二点,空调不给力,冷且尚可,饿很难熬。跑到厨房里,打开液化气灶,煎了七、八片,端进房里来,一手拈一片,一扫而空,顿觉心满意足。再灌几口普洱茶,可以上床睡觉了。
煎丰糕一定要用小火,所以用煤炉。那时候小城人家还有柴灶的。家家一个大灶台,冬天钻在灶台旁边,伸头着看灶洞里的火,火焰里好像藏着许多小人小车马在演戏,腾腾跃跃的,都是电视或故事书里的传奇。一看能看好久,看厌了,就用火钳偷偷塞大荸荠、小山芋进去,塞在灰堆下面,上面的炭火还要重新埋埋好。还有竹筒烧火棍,既可对着灶内吹出迸裂的火星,又可以顺出去当武器与左邻右舍打仗。
灶口堆满干的柴火。坐在那里,能闻得到夏天山林的味道,太阳晒得满山热哄哄的,空气中蒸腾着草木苦辛气,知了在发狂也似地叫,叫成一片噪音的海洋,让你什么都听不见,心被提到了半空,忽然,所有知了又同时收声,静得吓你一跳,立了脚,只听见风从树梢掠过的轻啸。
我喜欢在柴火里找松果,偶尔会有,都干瘪了,却总痴心妄想能剥出松子来。山里松果才多,掉落在一地厚厚的松针上。松针最易燃了,但不好当柴烧。无主灌木是最常见的柴火材料,被卖柴人用板车拉或用肩膀挑到街上来。从旁边经过时,我总要按紧书包,追着跑几步,闻那些枝叶的味道,有的还没有彻底枯脆掉,枝条尚有弹性,会扫到人的手上,轻微的痛感,可又觉得心里喜悦。
[/size]
破电脑 2012-10-30 23:57
作者的文化水平很高啊!像这种文章都可以到报纸上发表了!
Dragonqa 2012-11-5 00:25
明显是转载的了。不过,写得颇有些朱自清的味道。很背影啊。:teeth
a7011085a 2012-12-2 16:20
看了很涨见识,以后多这么吃点,吃的健健康康